希望热线-生命教育与危机干预中心
希望24热线小助手
这是一条为有自杀倾向或有心理问题的人群提供咨询和帮助的热线。
对于李明新来说,走进接线室拿起话筒时,就会沿着电话线进入另一个世界——混乱的、异常的、脆弱的、遥远的、若隐若现的,他偶尔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里的侠客,拔刀助人。
|翟锦
编辑|张薇
|网络
「喂,希望热线。」
这是天津「希望24」的志愿者们特有的打招呼的方式,不说「你好」,而且「希望热线」的语调要稍微上扬,这都是为了给对方积极的心理暗示。
这是一条为有自杀倾向或有心理问题的人群提供咨询和帮助的热线。两张工作桌,一张沙发,一天24小时,这个十几平米的接线室不能缺人,三声电话铃响没人接的话,电话就被转接到另外的城市。从晚上10点到早上8点,值晚班的志愿者可能来不及打盹就得去公司上班。他们倾听无数人的隐秘伤痛,打进热线的旧案远多于新案,热线已经成为一些人下意识的选择。
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们的沙龙,十几人围着大桌子,学习相关的心理技术,探讨案例,互解疑惑。接线员志愿者伦理之一是,案主用伤痛滋养了自己。接线的行为不是单方面的帮助行为,也是一个自我成长的事情。这种志愿者伦理支持着一批批来自学校、法院、婚恋机构、银行、心理咨询、社工等行业的志愿者无偿坚守在这个岗位上。
黑色墨镜、浓眉方形脸,李明新(化名)说话的时候,你听不出一点异样。他语速平稳,条理清晰,描述的时候模仿起对方的语气语调。他的工作群有好几十个,打开微信,快速下滑,读屏的语音以若干倍的速度展示各个群的消息,在旁人还没反映过来的时候,他又快速滑到另一页面,他是盲人,活在声音的世界里,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如鱼得水。
对于李明新来说,走进接线室拿起话筒时,就会沿着电话线进入另一个世界——混乱的、异常的、脆弱的、遥远的、若隐若现的,他偶尔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里的侠客,拔刀助人。
以下是李明新的口述:
你遇到的就是异常
我们天津的希望热线是(2015年)12月20号成立的,我12月23号下午两点左右接到的第一个电话,我记得很清楚,是老大爷打过来的,第一句话就是不想活了。我当时心里颤了一下,紧张了,大脑3秒空白,前5分钟,不知所措。我当时心里还想培训的时候不是说高危个案特别少,为嘛我第一个就碰上了。
前5分钟,老爷子就一直重复一句话,「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」。他还老说,「杀人的,放火的,劫道的,不如卖假药的」。老重复,「我都不想活了,这个社会也没好人。孩子们也不管我,天天我对着灯,灯对着我,得病治个病,还碰到那么多卖假药的。不想活了。」
谈话整个是半个小时左右,挂电话的时候大爷还挺开心的,让他重现了希望,觉得这个社会还是有很多留恋的地方。最后挂电话的时候,他用天津大白话说,你们这热线我跟你说太好了,有嘛事我还找你啊,别嫌麻烦。
也是刚开始接线,危机干预技术还不过硬,这个电话是让我唯一紧张的,所以记住了时间。相比于同事,我情绪变化捕捉得特别快,他现在什么情绪,我应该说什么话。情绪的变化和呼吸的频率,声高声低,都有关系。这个感知是我习以为常的。对方打电话是坐着是趴着是躺着,咱都能感觉出来。
我10岁的时候,眼睛失明,出外伤,大约有两三年的时间才走出来,眼睛失明之后,就爱研究声音,过去一个人,一说话,就猜这人多大。
其中有一次(接热线),有人开车打电话,他说话挺激动,我让他先把车停在路边。他愣了一下,「你们这电话带视频的吗?」我说不是啊,我听到的。对方说,「你怎么知道我在开车呢,我这车没声音啊,我的车是本田的。」我说,你这车没有声音,但你开车的过程中出现刷刷的声音,路上出现了不同汽车的鸣笛声。
有时候这种敏锐成为我打开对方内心世界的一把钥匙,让对方触动,甚至吓一跳。有一次一个女性打电话,离婚了,她打电话的时候没哭,但我能感觉到她虽然没哭,但已经哭了很长时间,我就说你昨晚哭了一宿吧,这一句话打动了她,「你怎么知道我哭了一宿?」
对于一些人,热线已经成为他人生不可缺失的一部分。有一个女孩,经常打电话骂街,她几乎每个人都骂过,她逮着谁都骂,电话信号不好也骂,接线员没按照她的思路也骂,在我们这,她就两个人没骂过,一个是高团(接线志愿者),一个是我,感觉还是挺欣慰的。
她是从热线成立的时候就开始打。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,喂?我刚才挂电话不是你吧?我刚才接电话的一男的,他说是山东的,被我骂得狗血喷头。
我一开始是不太接纳这点,虽然我们是要求无条件接纳任何打进电话的案主,但我还是纠结了一下,但我语气没有任何波动。我也没问为什么骂他。
她属于没有任何诉求,只是每天不打热线不听我们说话,会觉得少点什么,她这打电话,我也听了,不分场合不分地点,买着菜,做着饭,逛着超市,逛着公园,坐着公交,打着车,坐着火车,我都接过。
同事们一般都挨过他的骂,东北骂街女孩,都知道。她最常见的口头语就是,闹心啊,这个闹心啊,觉得身边没有好人。她耳音还特别好。像我们热线的规矩,你即使打十次电话,我也不能说认识你。她现在打电话第一句话是,希望热线是吗,欸,是你啊,今天你值班啊,她也不知道你谁是谁,反正能听出来谁是谁,她心目中有几个相对来说谈得来的。
我现在接到她的电话,就很平淡,心里想,哦,是你啊,然后我就听听她是什么场合。她很少主动挂电话,除非她有事。我们时间一般也有限制,有时候引导让她挂电话,你得说好几遍,你说这个,可能她又扯点别的,不接你茬,然后你得再说几遍,慢慢引导引导,她就说:「行吧,好吧,挂了吧咱,还没说够。」我说,没说够那咱也得挂。
能感觉每次挂电话,和接电话的时候她是两种情绪,这一点是能让我们坚持下来的原因。虽然每次骂街,情绪不好,没什么事,但挂电话的时候感觉情绪好些,我跟她沟通的时候能说得她捧腹大笑。
厌恶不会,但一开始会有不理解。如果你感到厌烦,想要拒绝,这个是不合格的心理咨询师的表现。你在危机干预这一块,你遇到的就是异常,你必须接纳的、处理的都是异常,如果都正常,要我们有什么意义呢。
现在的人比之前更空虚,也更脆弱了
我也接到过高危个案,有一个中年男人,因为赌博欠下巨债,很多很多钱,最后不想活了,买了安眠药,安眠药放在水杯里,想喝,这个时候打进来的电话。
当时他应该是喝了酒。接了电话他说,「你们是希望热线?希望热线,能有希望吗?」也跟我说,也像自言自语。我就说你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的,我们可以一起面对。「面对什么面对?现在呢,我对这个世界任何留恋都没有了,我马上要结束我的生命了。」他欠了巨债,家人不理解,如过街老鼠一般,没有任何信心、任何希望来面对社会,面对自己。
这个电话我沟通很长时间,我就一直听他说,一个男的,最后哽咽,哭了。
希望热线这几个字吸引他的关注,说明虽然他全都土崩瓦解,全都绝望了,但内心还是不想结束自己的生命,能打进电话,内心还是有求生欲望,潜意识作祟。
我要让他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价值,所有奉劝的语言都是无力的,让他能感觉我们对他真正关心,中间说了很多,很多也忘记了。最后挂电话的时候,我问,你今天把这个药倒掉,能做到吗,问了三遍,他说能能能。
我们很多老师都接到过高危个案。但对于我来讲,这是唯一一个高危个案,干预成功,过两天他的家人还打电话感谢的,家人情绪挺激动的。这个感谢电话不是我接的,当时听朋友转述,内心有种澎湃的感觉,当时我正在和人聊着天,坐在凳子上,同事发微信告诉我,我站起来围着凳子转了一圈。
危机等级高的对于接线员是挑战,心理素质不够高的简直就是折磨。我内心是不愿意接到这种个案,电话铃声一响,就但愿是普通心理咨询。白天人的情绪和晚上还是很大区别。
现在我接电话接到很多很多,现在接电话立马能进入角色,挂了电话立马能走出角色,走出接线室也能马上走出角色,能激起我情绪的不多。
在做接线员之前,我就是做心理咨询的。08年到现在也感受到一些变化。像贫富差距的,那种有强迫性人格、冲动型人格、反社会型人格问题的更多了,贫富差距引起的嫉妒和恐慌,这种是呈上升趋势。
还有像大龄单身青年也更多了,这也呈现一个极端。女性通常事业很出色,是某个领域的头头,男性则比较底层,比如外地人在本地买不到房。通常来咨询的女性远多于男性,女性是处于一个焦虑又茫然的状态,一直找不到合适的,看到不如自己的都结婚了心里也不平衡。
一个大的感觉是,现在的人比之前更空虚了,而且也更脆弱了。
这里是混乱的,若隐若现的
打进电话的人大部分都是被事件所困扰,而且事件基本都是大同小异的,只是场景不一样,发生的地点不一样,如果不是为事件所困,那就很严重了。为事件所困的这一群人其实是和生活里其他人是没有什么分别的,事件搁谁身上谁难受。
总的来说,情感的,亲子教育的,职场压力的,这三大类最常见。在这三大类里,工作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人际困扰和心里不平衡。情感方面主要就是纠结,一般打进电话就是不知所措,是左是右,是分是合。一般就是在纠结中徘徊出不来。而亲子教育问题共性是无助,没有能力,自己管不了自己的孩子,孩子叛逆、厌学、辍学,很无助。
而伦理电话共性一般就是困惑,完全的困惑,寻求解决。因为伦理这个问题你哪都不能说,朋友不能说,亲戚不能说,他只有打进这个电话,毫无保留地说出来,他是真的带着一种自责和内疚,然后他走不出来又改变不了。担惊受怕,怕自己身边的人知道,到后来不断自责。
我之前接到过母子乱伦的电话,我给她讲的时候用中国的伦常之道,但讲了半天我也感觉她没听进去,那个电话我算没有干预成功,因为我已经带进情绪了。刚开始带着情绪,但最后情绪也没有了,但说要为她解决问题,需要达到真正共情和全都理解,这我咬牙做也做不到。
这些是少有的能激起我情绪的。下意识地想用自己的价值观来改变她的行为和观念,强迫自己进入角色,本来作为咨询师是应该走进他们的世界,不是在我们的世界用我们的价值观来改变他们。那是改变不了的,但走进他们的世界又是很难的。
有人这方面做的会好些,比如我接到性骚扰电话,大晚上的,电话那头打了十多次,我一接就挂,我会有些反感,咱好心好意本来就是公益,像有时候那么远,有时候刮风下雨,冬天下着雪,夏天下着雨,我一个人来,眼睛看不到,我豪情满志,来了以后呢,遇到不断挂电话的,还有不伦不类的,刚开始是有些接受不了。但有些同事不会,他都能面对,也没有情绪。
有时候也会接到和自己不匹配型的。有次接到电话,问我今年多大了,我说40了,他问我属什么的,我脑子反应不过来,这编的数字哪知道属什么的,我就说属马的,他就情绪很激动,属马的什么40,属马的39!我说,我说的是虚岁,他说你这个不诚实,你希望热线能不诚实吗?连多大都说谎,我知道你这都不说实话,但你这个太夸张了。
他这个就属于较真型,什么都爱较真。他问你结婚了吗,我说结婚了,他问没离吧,这个,哎呀,好几次都想把这个电话给挂了,但最后就坚持没挂。他也是经常打电话过来,好多你认为无聊的话题,他都能给你设计,什么男人有钱都变坏,你说有钱变坏是对是错?我接到他电话四五次,他语气不像咱这么客客气气地说,像咬着后槽牙,带着恨意说,无论描述什么问题都带着恨意。
合格的接线员需要具备良好的心理素质,能很快地转换角色。我接电话的时候也会有难过,遇到一些痛苦的,悲欢离合的,自己会沉浸在里面,失去孩子的,就想,孩子走了,一个人在房间里得有多孤独啊。离婚的,被抛弃的,就想人类怎么还有那么心狠的。自己大脑会转几十圈,然后从那个状态里慢慢走出来。
像有精神疾病的人,有时候你很难为他做任何事情,你会觉得自己能力有限,这也不是我们的能力范围。有一次一个男性,大晚上,说有鬼追着他,「我走进一个树林,看到一个无头的尸体,我走近了一摸,没有,我再走近了一看,又在我后面。」他不是说,是啊啊啊,用那种受了惊吓的声音。我跟他说你看到的可能是幻象,他说,「你告诉我这是幻象吗?」因为他情绪还没跳出来,我就踌躇了一下,说也可能不是幻想,他说,「那我说的是真的,是真的!」语气急促,咄咄逼人。他还特别容易受暗示,还能引导,就像小孩一样。我告诉他,你把车停好了,回家把窗关好了,怕的话就把灯开着,天一亮就好了。他很急促地问,「真的吗,真的吗,我以前也试过怎么还有呢?」
那是个晚上。平时我胆很大,平时走黑路什么的我都不害怕,但那天晚上我去厕所,那个风一刮,吹的门响,我脖子也是冒凉气。总感觉后面跟了什么。
接线那头的世界感觉和现实世界有条分界线,两者是不同的,就像我们玩游戏一样,进入一个游戏的场景就像你走进接线室,接各式各样的电话,也转换角色。在现实生活中有些东西是可以触手可得的,感觉是真实存在的,但走进这个世界之后,你会感觉这里是混乱的,若隐若现的。
对我来说,感觉打进电话的都离我很远,不是我坐公交、坐地铁碰到的人。虽然很多问题都很普遍,但对我来说,这是两个世界,那个世界的人离我的现实世界很远。
这些病人的角色都是一些人格问题和心理问题,我带着我的技术和专业走进那个世界,犹如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,会接触各式各样的玩家,虽然是真实的,但会有种虚拟的感觉。一切一切都是场游戏。在游戏世界里,偶然会觉得自己是个侠客,拔刀相助,有点自豪感,这是唯一推动我走进这个世界,往前走的动力,想让混乱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。